宿莽
走在犀浦校区的三月小径上,久违的阳光扫除了郁积多日的阴霾。侧首望见镜湖波光熠熠,草绿如茵,树木皆是繁花满枝头,空气中隐约能嗅到植物清香。
登时间想到了三闾大夫的文字。他素爱在句里行间的描写香芷百蕙,仿佛连句读都带着芬芳。飘渺的香气就像是现在鼻端嗅到的气息,泛着春寒,在时代末页的车辕发轫声里浮动。而在他作品里所出现的多到让人眼花缭乱的香草中,我偏偏只对“宿莽”情有独钟。
“朝搴阰之木兰兮,夕揽洲之宿莽。”宿莽,忍冬不死的香草,连名字都寄托着壮士断腕的意志。而我在的学校,有着和它一样的品格——无数次地步入严冬,芳香依旧。因为这微妙的原因,我的思绪穿过眼前的春和景明,回溯到更久、更久前的过去。
是生满了荆棘的曲折往昔。
新修葺的四进房舍,地处北平山海关,这是最初的交大。
在那个流离着铁血和战火的时代,交大还名为山海关北洋铁路官学堂,隶属于北洋铁路总局。第一条招生简章登报之后,1887年,这个官学堂迎来了第一批员工,学堂经过了一段短暂的安稳岁月,很快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的影响下面临了第一次重大的挫折,被迫停学。
“凡工程列车以及关涉铁路之事,率皆讲求精髓始能创建。”时下中国铁路建设总是聘请国外技术人才,数年后铁路大臣们意识到这并非长久之计,于是下令关内外铁路局着手恢复学堂。考察,选址,总教习教员的派遣……最终学堂迁移到工业重镇唐山,在工业和锻冶煤矿工厂的灰烟薄雾里,唐山路矿学堂由砖瓦水泥垒砌成型。
新校规划合理,配套设施齐全,房舍均为欧式风格,如同精美雕刻的象牙艺术品点缀在中国北方的赭赫土地上。新生陆陆续续通过登报广告入学就读,学校踏上严谨治学的道路,亦是从先前的艰辛转折点后开启了办学的新篇章。
“惟郢路之辽远兮,江与夏之不可涉。惨郁郁而不通兮,蹇侘傺而含慼。”九一八事变、卢沟桥事变,烽火狼烟引燃了学堂动荡的命运。正如同屈原《哀郢》中所书的苦涩流离,学校先是移址上海,随即开始了漫长坎坷的南迁。战争的铁蹄下,几十年创业所积累的仪器、设备、图书文档被摧残一空,五湖四海的员工云集响应,学堂先是复校湘潭、杨家滩,又在日寇进犯的炮火中辗转暂落广西,最终抵达平越。
这跋涉的路途中,学校带出来为数不多的仪器和资料、员工的衣物因为驻地起火而付之一炬。数九寒天,漫漫长夜,学子和教员们在罡风里别无所寄,唯有学业和生存的信念让他们继续这苦旅。“伤怀永哀兮,汩徂南土。 ”杨家滩到平越这段路途,70多天2000余里,血泪浸染,其间艰辛岂是三言两语可概述!
1941年7月,教育部下令将学校校名改为国立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、 北平铁道管理学院。由于此校名在校内引起争议,1942年1月,教育部更改前令,组建国立交通大学贵州分校,下设唐山工程学院和北平铁道管理学院。战火兀自燃烧,五年后平越被划为前线,学校不得不再次迁址,经过严密商讨后决定暂落璧山。同年八月,日寇投降,全校师生欣喜若狂,这历时八年的动荡飘摇终于告一段落。
恍然回神时,鼻端依旧是坚韧花朵的香气,主干路上自行车和步行者来来往往。2015年的西南交大看不到过去筚路蓝缕的痕迹,唯有学子们的口口传颂和校史纪念馆的蹉跎旧物一遍遍提醒着今人,尽管现在的校区是某种意义上独立于曾经的存在,严冬过去,风骨不灭,交大是历尽苦难的交大,交大是没有被战争的洪流淹没的交大。它曾经拥有过很多的名字,每个名字都不能代表它,但每个名字也都是它。
那之后,学校又经历了什么呢?
复员唐山,更名唐山工学院,南迁上海。三段轻巧的字,所承载的厚重并非描写所能体现。抗战八年学校流亡搬迁的艰辛曲折,如一场玄黄血战,严冬过半,冬至节将至,凛凛而立的宿莽在寒风中仰望着东方,象征着阳的苍龙七星宿即将现世。
东方巨龙,中国,便是在逐鹿和动荡中苏醒。1949,新中国成立了。
同年,学校由铁道部接管,组建中国交通大学,本部在北京,下设唐山工学院和北京铁道管理学院,学校更名为中国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。在新时代的荫蔽下,没有战火肆虐,没有动荡不安,学校休养生息,发展迅速。1950年8月,学校更名为北方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。
“受命不迁,生南国兮。深固难徙,更壹志兮。”唐山,交大,这种羁绊在历史轨迹里从来是若即若离,1952年,学校更名为唐山铁道学院。
不由想起开学之初的一场新生入学课程上,主讲人询问我们各自来自哪里,好友说自己是唐山人,年逾花甲的教授先是合掌一笑,接着说道:“同学们新来到交大,可能对校史并不是很了解。交大啊,跟唐山,缘分可是深得很,不对,那儿本就是交大建校至今不可或缺的所在。”说着说着,脸上竟浮现些许悲壮的神色,“我们的交大,还是一个桃李满天下的交大,一个这个桃李满天下所具有的意义比你们想的要大得多!”
在全国高等院校进行院系调整的大潮中,北方交通大学撤销,所辖两院分别更名唐山铁道学院、北京铁道学院。是年暑期后,学校采矿系、冶金系、化工系、建筑系、信号专修科以及土木系水利组、电机系电讯组等系科调往时北京矿业学院、北京钢铁学院、天津大学、清华大学等高校;1958年开始,又成建制调出部分系科组建时兰州铁道学院。
这样的交大,不复存在的北方交通大学,元气大伤的交大,只剩下铁道的交大,更名为唐山铁道学院的交大,亦是……桃李满天下的交大。读到校史那一刻的我,总算是明白了开学时所见到的那个悲壮表情的含义。
“原岁并谢,与长友兮。年岁虽少,可师长兮。”坐在镜湖岸畔的长椅上,春和剪影如碎汞洒满一地。细细品咂着峥嵘岁月,微风拂来的草叶清气尤甚。我坐在年轻的校园里,欣赏着这里朝气蓬勃一草一木一砖一瓦,不远处的LED展示屏滚动放送着荧荧字句,“竢实扬华,自强不息。”这过去的一切随着时光流逝,发酵成了最醇的苦酒,品味时难以入喉,烈烈的韵道让人不禁哽咽。
明明是从那样的荆棘中穿行而来,却还亭亭立于此地,在天府之国成都,披沐着21世纪的生命力绽放光辉。战火无法磨灭、流离无法散佚、撤系无法剥夺的灵魂还在这里,天佑交大,荫祚永在。这便是宿莽,经历严冬,浮花浪蕊皆尽,唯之幽独。
“喂,你在这里晒太阳吗?”身后传来了好友的呼声,转头,瞥见抱着几本书的女孩逆光站着,笑容烂漫。我从久久的思绪里抽身,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恍惚,便随口问道:“这是从图书馆过来呢?”
她摇摇头:“并不是,刚去领了几本关于校史的书,你看,还有彩页的,特别多插图,我翻了一下,挺有感觉的。”语毕扬了扬手中深红色封面的书本。那抹深红好似是黎明炽燬,厚重的、燃烧了百余年的色彩。
我有些讷讷地问道:“有什么感觉?”
“感觉吗?啊啊,说出来有些丢脸啦。就是虽然在这里呆了大半年了,但却突然感到,能来到这个学校,真的是我的幸运。身为交大的员工,真的很骄傲。”
听到这句话,我没有再看她,倒是盯着自己的鞋面看,不知缘何而来的情绪席卷了我,眼中湿意濡染。
交大,你也听到了吗?你的芬芳一直都在,校园里的我们,都被它萦绕着。
这种,宿莽的芬芳,你的芬芳。